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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妳幸福嗎?

    我覺得很幸福。

  難道,妳不怨我嗎?不後悔嗎?

    為什麼,要這麼問?

  因為,是我害了妳……

    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的話,

    那我……

 

    不也害了你?

 

  細雪紛飛。

  長廊內,男子倚門而坐吃著煙管,目光在穿透阻擋外頭風雪的玻璃後,卻回饋為臉上的沉思模樣,無半分閒適。

  或許,他是想得太認真了點;又或者,是那人走進的腳步聲太輕了些。

  男子並沒有發現有個女人拉開房門,捧著食盒走入。連那少婦都已經放下食盒,打開盒子,讓裡頭精緻的年菜散發出足以溫暖人心與脾胃的香氣,他也沒回過神。

  「在想什麼呢?想得那麼認真。」

  女子溫婉一笑,終究是忍不住問了。

  男子這才啊了一聲,自漫長沈思中退離。

  「我在想……」他微微一笑,突然伸手將女子拉進懷裡,嗓音低啞地道:「在想妳的蕎麥麵何時做好。」

  聞言,女子倒是笑了,卻又微嗔,「你說謊!」

  「我哪有說謊?」

  男子面對她的指控,倒是臉色大變,神情委屈得很。可女子偏不吃他這一套,反而青蔥玉指輕撫上他的眉,笑道:「和也,你知道嗎?你每一次說謊,右眉就會微挑。」

  「我才不會!」和也不服氣地道。

  「你會。」女子微笑堅持。

  「沒有!」

  「有!」

  兩人繃起臉互瞪,似是不願退讓。良久,才見和也率先忍不住,笑出聲來。

  「我餓了,亞貴。」

  聽和也這麼說,亞貴也笑了。

  「知道了。」

  亞貴作勢要起身,但和也偏要再在她唇上偷個吻才肯放開她,讓她只得羞瞪了他一眼,目光流轉間,皆是醉人風情。

  親自替和也佈好碗筷酒杯,亞貴先替和也酙了尚溫熱的清酒,又放了碗蕎麥麵到他面前。

  「嚐嚐看!」

  亞貴笑得雙眼微瞇,卻掩不住眸中期待。

  和也見狀笑意因而加深,語氣難掩溫柔寵溺地道:「不必嚐,我知道妳的廚藝是別人比不上的。」

  面對他的讚美,亞貴雙頰不禁微微泛紅,更殷勤的替他佈菜到碗裡。

  「別忙了。」

  眼看她已經將自己的碗塞滿了,自己卻未吃上幾口,讓和也只能苦笑阻止她的動作。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亞貴面現猶豫,猶豫中又摻合了不甘願。

  她目光下意識的瞄向掛在牆上的老鐘,卻不知全被和也看在眼底。只心一動,他已知道亞貴在想些什麼。可他並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笑著舉箸,輪他往亞貴碗裡添菜,邊還柔聲哄道:「妳也吃吧,我一個人是吃不完的。」

  不過,他倒是沒刻意要將亞貴的碗裝滿,只是替她夾了幾樣她自己愛吃的而已。亞貴卻是默默坐在一旁,神情似有羞怯,又帶點不安。

  和也假作不知,狀似迫不及待的夾起蕎麥麵吃了幾口,然後語帶滿足嘆道:「好吃。」

  這一讚,終於讓亞貴神情轉笑,與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吃了起來。可吃到一半,和也卻又筷一頓,莫名其妙的輕笑了聲。

  「怎麼了?」亞貴困惑了,「難道……我煮壞了嗎?」越說,便瞬轉為慌。

  「沒事沒事,妳煮得很好吃,沒煮壞。」

  見她花容失色,和也不禁莞爾,卻還是不忘解釋道:「只是想到,吃妳的蕎麥麵已吃了十九年。」

  聞言,亞貴卻沉默了,像是意會到和也的心,又像是不願他再繼續這個話題。

  但是和也卻問她,「亞貴,這十九年來,妳……幸福嗎?」

  亞貴抿抿唇,看起來不太喜歡這個問題,但還是回答了,「我覺得很幸福。」

  「難道,妳不怨我嗎?」和也臉上笑意逐漸收斂,「不後悔嗎?」

  「為什麼,要這麼問?」亞貴眉一蹙,反問。

  「因為,」和也目光略偏,終於忍不住在今日將暗藏心裡多年的話說了出來,「是我害了妳……」

  每每想到在十九年前的某個雪夜裡,他無力而悔恨的抱緊亞貴,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,就會讓他感到痛苦。

  可是更讓他害怕的是,他向青鳥許了願,希望青鳥能將活生生的亞貴還給他,而不是僅給他一場能與亞貴在一起的美夢。而這個願望雖然實現了,但每過一日,他便多害怕一分,就怕亞貴會恨……恨他將自己弄得不人不鬼!

  ……沒錯,自從那一夜後,他們已經不算是活著,但依舊是活著。

  他們還是需要睡眠、需要飲食,一切的生理需求都與常人相同。唯一不同的是,他們的外觀時間已經被停止,維持在十九年前的外表,所以無法與人們相處太久,免得被發現異常。

  若不是因為他早就把亞貴的娘家接手來經營,還留了可信的人幫忙管理,他們也無法長久隱居於亞貴兒時的家,過著隱於市的生活。

  而且,他們再也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,直到死,都無法恢復生殖能力!

  這讓和也非常怕,怕亞貴會怨他這一點。畢竟亞貴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,卻又因為他再也無法懷孕,也使得他無法實現對她的承諾──帶著她與孩子,一同到街上的相館留影!

  所以,就算亞貴從來不曾開口埋怨,一直都對他笑容可掬,他也會怕亞貴只是將恨意埋到內心深處。

  但是亞貴卻面陷掙扎,良久,才幽幽嘆道:「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的話,那我……不也害了你?」

  「妳哪裡害了我?一直以來都是我對妳不好!」

  沒料到亞貴會這麼說,和也不禁提高音量,困惑為何她會有這種想法。

  亞貴卻悽然一笑,小聲反問:「難道你沒有想念你的孩子嗎?剛才其實你在想你留在本家的孩子吧?」

  她這麼一問,卻讓和也愣住了。因為,亞貴的確是說中了,剛才他的確在遙想自己的兒子。

  「我全都知道的……」亞貴苦澀地笑,「我知道你打算把這些年來累積的財富留給那個孩子,連囑咐的書信都寫好了。」

  「亞貴,我……」

  「噓……」

  亞貴制止了和也未完的歉語,說道:「沒關係的,就算你想將這棟房子留給那孩子,我也沒關係的。畢竟是我害你再也無法與孩子相認,這點補償是彌補不了他失去的父愛的。」

  聽她這麼說,和也臉上卻是感動與愧疚交雜。良久,才聽他嘆道:「那孩子……雖然是我背叛妳的證明,但畢竟是無辜的。」

  「你從來沒有背叛過我。」亞貴目光中滿是憐惜,輕輕握住他的手,柔聲說道:「你陪伴了我那麼久,已經守住了你的約定,只認我為你唯一的妻。而且,你不也為了救我,分了一半壽命給我嗎?無法同生,卻能共死,這就夠了。」

  感受到手背上的溫暖,和也身子一顫,臉上流露出一絲茫然。

  「可是,妳還那麼年輕,理應能活得更長,而不是……」

  「你不也一樣?明明正值壯年,卻為了我自損一半壽命。」

  很顯然的,再繼續說下去,話題就只會在誰損失最多上打轉,無窮無盡。察覺到這一點,兩人不禁相視一笑,同時決定放棄討論這件事。

  「謝謝妳。」

  手微動,和也反握住亞貴的手,微笑。

  「我也要謝謝你,給了我十九年完整的幸福。」

  亞貴一粲,主動倚向和也的肩,給他回應。

  「所以,妳不會怕了吧?」

  「什麼?」

  突然地,和也問了令亞貴摸不著頭緒的話來,但是他卻沒多做解釋,只是將目光移至方才亞貴在意的老鐘上。

  「啊……」

  亞貴低聲輕呼,臉頰微紅,陡然明白方才自己的小動作一直被丈夫看在眼底。

  「我……我只是怕你來不及吃……」

  小小聲的,她紅著臉說,卻讓和也心生憐惜。

  畢竟是最後一餐啊……

  他不是不能理解亞貴的想法,但是不敢將心中的遺憾表現在臉上。

  ──畢竟在這最後的時間,能夠多快樂一分便是一分!

  想到這,和也隨即揚笑,重又舉箸吃起亞貴精心準備的年菜。

  「快吃吧,吃完了,我還得去畫圖呢。」和也吃了滿口的食物,含糊不清地道。

  很顯然的,他是打算完成亞貴的心願,將這最後一餐全部吃完。

  見他那樣捧場,亞貴反而感到有些哭笑不得。想了想,又忍不住感嘆道:「我給你準備了十九年蕎麥麵,你也畫了十九年的我了。」

  「這不是我答應過妳的嗎?」努力噎下食物,和也笑道:「既然不能和妳每年拍一張照,就每一年畫一張畫給妳。」

  輕笑幾聲,亞貴沒再回答,只陪他一起吃完豐盛年菜,然後看他作畫。

  這畫已經畫有一段時日了,畫裡的人自然是亞貴……還有和也。

  畫裡人氣氛甜蜜,畫外人卻是寧靜的並肩而坐,一人看另一人畫圖。牆上時鐘滴滴答答的走,很快的,便過了午夜,即將迎來黎明。

  「我……真希望能與你一起迎接更多新年日出,給你做更多蕎麥麵。」

  突然地,亞貴又陷入低潮了。

  和也畫筆一頓,卻是難免跟著難過。

  是啊,他也想與她共度更多的十九年……

  可是,最後的時間,他希望亞貴是笑著的,他只想記得亞貴的笑!

  重新動筆,和也唇微彎,柔聲說道:「往後,我們的時間會是永恆,不必再求來生還必須尋找不知投胎至何方的彼此,靈魂永遠相依。」

  他的柔柔語調令亞貴美眸泛霧,心卻安穩了。

  是啊……

  比起十九年前,如今她能得到他十九年的不離不棄,與未來再無期限的雙魂相伴,她還有什麼好再貪求的呢?

  兩人不再言語。

  眼看,那畫作就將完成,意圖將這對夫妻的身影化為永恆。

  然後,最後一抹顏色終於被添上了。

  鐘,也恰巧敲了六下,告知人們,已是黎明。

  和也長長吁出一口氣,然後擱下筆,轉而握緊亞貴的手。

  「夢裡見。」

  小聲的,他對亞貴說。

  「夢裡見。」

  亞貴低聲地回,眼角卻有了淚。

  隨著日光越明,兩人的存在似被朝陽吞噬了般,漸漸變得透明、消失。但是直到最後,他們的眼中都只有對方,沒人去關注那最後一幅畫。

  也許,對方才是自己一生中,最美的畫作。

 

  ──而籠上,多了兩朵粉色玫瑰並蒂盛放,不離不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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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子非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