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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深秋。

 

  在那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下,竹影隨夜風輕晃,揚起沙沙聲響與一陣悠揚笛音作陪,渲染出那一夜淒淒,令聞者皆要心頭一揪,回想半生而潸然淚下。

  那溫潤卻又浸漬透哀傷的笛聲,似有足以穿透人心的魔力。每一個音符,都在控訴著命運的無情,竟讓人生死永隔,連句告別都沒能留下。

  吹笛者是名身穿青色儒衫,樣貌極為俊朗的偉岸青年。一頭未束的青絲於風中飛揚,使他的氣質於溫文儒雅中又帶點輕狂,卻又令人感到「乾淨」。

  那分「乾淨」著實太過突兀,連笛聲中的傷慟都無法染上半點,令人難以想像這曲是由這名男子奏出。

  一曲終有止時,未過半息,林中卻又跟著響起嬰孩的啼哭聲,像是在不滿吹笛者竟不再繼續吹奏。

  男子聞聲,也只能輕嘆口氣。在以指腹摩挲手上的碧綠玉笛好一會後,這才轉頭朝深藏於竹林間的屋子望去。

  在那屋裡,有個令他放不下的孩子,偏生他即將飛升,需割捨塵世的一切。於是乎,這孩子成了令他感到苦惱的存在。

  他悔,若非在修行期間,因收妖除魔而結仇太多,也不會害那個孩子,竟然尚未足月就要痛失親人。可他身為一個修仙者、同時身為一個男人,他著實不明曉,究竟該如何養大一個孩子!

  為了修仙,他早已屏除一切情感──或者該說他「自以為」無情無慾,卻沒想到會為了這孩子的遭遇,而感到難受及煩惱。

  這可不行啊,會對即將成仙的自己有礙!

  他心裡這麼想著。

  這樣的想法,在常人眼中肯定是非常無情的。畢竟,這孩子可是他的後代!

  搖搖頭,他又嘆了口氣,轉而走進自己親手以竹搭建成的屋子。

  屋裡陳設實在是極簡,甚至可說是簡陋。幾乎空無一物的屋裡,只在牆角放了堆乾稻草,稻草上則有一名尚在襁褓中的嬰孩,正發出響亮的啼聲。一張小臉哭得通紅,小拳頭握得緊緊的,像是在埋怨來人竟不理會他!

  其實,若不是他今日方自那場妖火中救出這個小娃娃,恐怕這屋裡會連那堆乾稻草都沒有!畢竟對於一個即將成仙的修仙者來說,一切俗物皆毋需留下。

  「唉,很不舒服吧?」男子嘆道:「我未曾養過孩子,實在不知該怎麼做才是……」

  別無他法,他只得拿起擱在稻草旁的一隻破舊木碗,裡頭蕩漾著奶水,那還是他特地到有千里之遙的小村裡,向農家以一枚丹藥換來的。

  只見他極為笨手笨腳的將嬰孩抱起,在試圖拿小木匙舀起奶水湊近嬰孩的唇邊時,突然又感到好笑起來。

  他真是沒想到,臨到飛升前,竟還有這個機會養孩子。難道這也是上天給予的試煉,要年少就離開妻子的他,還有機會可以彌補過去的錯?

  不過,若是再讓他選擇一次,他還是會選擇離開妻子。畢竟當他瞧見那名來到他家中說想收他為途的修仙者,一揮手就治好重病的母親,他就忍不住想,若是他也有那種力量,一定可以再救更多人!

  只是,當年拋下已身懷六甲的髮妻,他心裡也是會過意不去。所以,就算他已經修仙百年,即將得已脫離肉身,在發現他留下的血脈遇險後,也實在是不得不去救。

  可惜還是去得遲了,只能看見群妖歡欣鼓舞的在被妖火吞沒的屋前狂歡,並且囂張的吞噬人魂。

  人死後該魂歸地府,等待下一世輪迴。但是他的親人在葬身於無法以尋常法子撲滅的妖火之中後,竟還飽受折磨,讓妖魔一口一口的吞吃入腹,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了。

  修仙有何用?連自己的親人都無法救,修仙有何用?

  當初他修仙的目的,不就是為了救更多的人?

  曾幾何時,他竟忘了初衷?只陶醉在美其名為斬妖除魔,實際上是拿妖魔來煉丹,好增進自己一身力量,等待成仙之日的到來。

  殺孽太重,反倒讓子孫受苦!若不是年輕氣盛時,竟連從未傷害過人的小妖精都殺,打破了大道平衡,後世子孫又怎需承受這些災殃?

  如今後代只留下這個小曾孫,令他感到更加自責。

  在不知不覺間,孩子倒是吃飽了,自行打了個飽嗝後便沉沉睡去。聲音雖小,卻足以令男子從悲痛與悔恨中清醒過來。

  他不禁開始細瞧孩子的面容,發覺竟與他有幾分神似,令人不得不感慨血緣的奧妙。這個小曾孫,如今正安靜的躺在他懷裡,身子暖暖小小的,令他感到有些恍惚。

  我,是不是錯過了什麼?

  第一次起了這樣的念頭,令他悚然一驚。

  這下,他是註定無法順利飛升成仙了吧?因為心中已有牽掛、有了不該有的情緒。而成仙者,是不需要這些的。

  所以才會有人說,神者而無明,因為無情無慾的仙人,是不可能憐憫世人的,當然就不可能垂憐眾生!

  ……這樣,成仙還有什麼意義?

  這樣的迷惘,令他一直以來都十分堅定的心,有了一絲動搖。

  他輕輕的將嬰孩放回稻草堆上,小孩兀自睡得極香甜,而他卻腳步微晃,自行走出屋外。

  一輪圓月高掛在無雲的星空中,而周遭依然竹影輕曳,給人一種寧和安詳的感受。

  男子將手探向繫在腰上的玉笛,低低喚道:「玉笛啊……我對不起妳,竟連我們的最後一點血脈,都不知該如何保住……」

  事實上,他心裡明白,這片竹林並不如外表所見的平靜,只要稍微走錯一步,便會陷入他親自設下的奇門遁甲之中,好點只會在其中迷途十年八載,運氣差些則會被隱藏其中的妖魔撲殺吞食。

  那些妖魔都是他被收來煉化後,養來看門的,為的就是在他修煉時,不會受外人打擾。

  他知道若是將孩子養在此處,肯定會十分安全,不可能再有任何妖魔能來傷害孩子。只是,等他成仙後,這孩子就無人照顧了,一個無法自行打理生活的孩子,又能夠獨自存活下去嗎?

  更何況就算他能獨立撫養孩子,待孩子大了,有愧的他,又有何面目去面對孩子?

  以指輕撫玉笛,感受那溫潤的觸感,男子嘴角噙著一抹淡淡悲苦的笑意,想起已無緣再見的妻。

  當年他決定離開家,跟隨他的師父時,他的妻子親手交給他這隻笛,要他永遠別忘了她的閨名──玉笛。

  她遺下的血脈、我唯一倖存的曾孫,難道我就不能替他想好後路?

  一想到這,他終於下定決心了!

  只見他的手掌上方突然燃起一道純白火焰,竟是他以自身生命燃起了冶煉之火,而將被冶煉之物卻是他腰上的那隻笛。

  「玉笛啊,就請妳幫我照顧這可憐的孩子吧……」

  他的臉上隱約泛起痛苦神色,任火焰漫延全身,卻依然直挺挺的站著。

  事實上他也明白,如果這麼做的話,他將會屍骨無存,連魂魄都會無法倖免。但是,若是無法保住這最後一點血脈,那麼成仙之路也就沒他想像中的值得了。

  又或許,這就是他在成仙之前,最後一道跨不過的關卡吧?

  在那耀眼的火光當中,他腰間的玉笛像似承受不住這高溫,形狀逐漸的在改變、重鑄。而那名站著的男子,身影也逐漸隱沒在熾白的火焰中,最終不見人影。

  以身為爐、以命為火、以魂為模,最後會鑄成的東西又會是……?

  屋內的嬰孩還是沒有醒過來,也不知道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名血親,在這一刻消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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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子非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