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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櫻雨繚亂。

  那衣袖翻飛,鬧得柔瓣落而復起,描繪出絢爛舞跡。

  尚有那烏髮如墨般於風裡肆意揮灑,隨著曼妙舞姿,在片片粉嫩中染出道道詩意。

  而不遠處,一名垂垂老矣的男子安坐於櫻樹下,雖有病容,卻依舊坐得筆挺,一如年少時嚴守規矩。

  可那目光卻是溫情脈脈,眷戀的注視那正為他而舞的女子,再不復見當年那誓言除盡天下妖魔的凌厲。

  「櫻子。」男子輕聲低喚。

  本在花雨中隨意起舞的女子停下與櫻瓣共舞的舉動,碎瓣隨即散落一地,尚有幾瓣落於她肩頭髮間眷戀不去。

  她盈盈淺笑,嬝嬝娜娜地朝男子走去,目光則滿是溫馴順從之意。

  「主人。」

  嗓音音柔柔、甜似蘊蜜,那名為櫻子的女人在男子跟前跪坐,美眸微斂,似在等主人開口下達指令。

  但男子只輕嘆一聲,然後招手示意她坐至自己手邊。

  男子這難得的「親近」並未令櫻子神情有所改變,那笑依舊,好似她只有這種表情。

  她順從坐近,不料男子竟又展臂將之攬進懷裡。

  頓時,他鼻間滿是自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清雅香氣,那懷裡微冷的氣息令男子臉上略顯神傷悵然。

  「對不起……」

  他低沉開口,但女子只是笑著微微抬首,默默聽他說話。

  「又必須要拋下妳一人了……」

  長長嘆息被吹散於風中。

  男子眸光轉為悠遠,看似在賞櫻,又像是看透了時空,重回那年少時光。

  那一年,櫻雨同樣如雪落,一對男女私許終生,就盼相守一世。可那京內陰陽世家卻在同日令人來說媒,讓他措手不及,來不及向父母報備。

  被介紹的對象是他老師的女兒,而身為陰陽寮總長的老師心憂女兒終生,便打算將之嫁給最得意的學生,也就是已心許他人的他。

  若是娶老師之女為妻,本出身寒門的他便有望立時成為人上人,連陰陽寮總長之位都能成為囊中之物,唾手可得。

  但是,已誓言一世一雙人的心儀之人又該如何是好?

  可惜,對大多數人而言,相比起陰陽總長之女,一個溪邊清貧的洗衣女,又算得了什麼?至多只能當個妾。

  在望子成龍的父母要求、及老師的期盼下,他與不愛之人的婚事已是板上釘釘之事。

  「櫻子,對不起。」

  婚期前夜,一對有情人在充滿兩人回憶的櫻林中,相對淚眼無語。

  過往諾言成空,再多愛語便成多餘。

  春已過,花枝殘,恰似情逝。

  「對不起,櫻子……」

  月已過中天,他已該離去。

  終究,他只能遺下這句,可再多歉語,也喚不回過往甜蜜,兩人之間僅餘酸澀。

  櫻子輕搖臻首,眸底淚花早已滿溢許久,哭了一夜也無法乾涸。

  「我們……往後別再見了……」

  她勉強一笑,祝心上人幸福的話語卻哽在喉間,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。

  顫著手,她將一枚散發清幽花香的自製香包塞至男子手中,權充祝福,然後不發一語的掩面碎步奔去。

  男子同樣感到心痛,發呆半晌後,才滿懷惆悵的嘆了口氣,動手打開那香包,想看看她在裡頭放了些什麼。

  香包裡除了明顯是櫻子收集曬乾來的櫻花花瓣之外,就只有一小束被絲繩綁住的烏髮。

 

  ──願與君結髮。

 

  這是不難理解的隱意。

  於是待他返家,他亦偷偷剪下一小束自己的髮,小心翼翼地將之與櫻子的髮交纏、收妥於香包。

  此緣已盡,但兩人纏綿的髮可令這情、這相思,以另一種方式綿延無盡期。

  這戀情,雖悲,但以這結局作終,已尚算幸事。

  他料想,在他婚後,櫻子該會憑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嫁給另一個男人,重新開始新的人生。

  待他們各自嫁娶,或許他們會因思念彼此而悲痛一陣子,但時間終究會沖淡這一切,讓兩人共有的過往化作美麗回憶,待未來回想起,便只會有笑、無淚。

  畢竟,他們的愛情結束在最美的時刻,他們並非是對對方無愛了才分開。於是,他們在對方心裡的形象將會永遠完美,而不會被殘酷的現實毀壞得面目可憎,然後彼此厭棄。

  本來,事情就該是如此的,甚至應該照這種步調走下去,直到兩人白髮蒼蒼,邁入死亡,再至陰間相會,一敘別後之事。

  婚後,他待妻子有禮,但也僅止是有禮,而無戀心。

  或許再過久些,他終究還是會稍微愛上自己的妻,畢竟他的妻是那樣和順溫婉,從未對他的無形疏離有過怨言。

  可是事情就是那麼出乎意料,在他婚後過了數日,竟聽寮內同事抱怨起有女投井,令他們數日無水可飲之事。

  「聽說,是住附近的洗衣女啊!」

  同事們低聲交談的話語全進了他耳裡,他知道,那位同事和櫻子是住在同一區的。

  他怕,怕投井的女子真是櫻子,又希望不是,於是他尋了個藉口早退,前去櫻子的住處,卻只見到一口薄棺。

  一時間,他只感到暈眩,不敢相信這是真的。

  渾渾噩噩的,他返家,新婚妻子隨即迎上,訝異於丈夫的臉色之差,以為他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所以提早回來。

  他並沒有向妻子解釋什麼,只將自己關在房裡一日夜,然後在第二日深夜,帶著櫻子贈與他的香包,來到兩人過往經常私會的櫻花樹下……並折下了一段無花的枝葉。

  以枝條為骨,以花瓣為血肉,他強召來方死不久的櫻子魂魄,令她成為自己的式神,永伴自己身邊。

  至此,倒也應了兩人曾有的誓言──一世一雙人!

  他的妻只知丈夫多了個美麗式神,但哪個強大的陰陽師沒有式神的?所以她從未懷疑過丈夫。

  而他,為了經常與櫻子相伴,成了嗜殺的陰陽師,哪裡有妖往哪去,經常不在家裡。否則他怕,若是在家中待久了,妻會發現自己對待櫻子的不同。

  可是,他雖喚回了櫻子,卻沒有因而快樂過半分。

  因為,櫻子成了有其魂,卻無其心、無其憶,只是個「式神」的存在……

  她只知道這個男人是她的主人,卻忘了這人曾是她生前的戀人。她對男子笑、她唯男子之命是從,但她無法再愛上自己的主人了!

  ──痛苦!

  本來若是沒有召喚她為式神,還可能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淡忘她;本來那日若無去她家求證,還可能能當作不知她已死的事實。

  一切,都無法挽回了。

  所以男子獨自品嚐著痛楚,表面上卻對櫻子日益冷淡。只因為他怕,怕若是親近了,會更加心痛!

  ──這只是個披著櫻子外皮的式神罷了!

  日日夜夜,他都這般在心裡提醒自己,卻又捨不得放她回歸輪迴。

  這是他的罪,是他拋棄了櫻子,害她絕望尋死的罪!如今這種情況,便是在懲罰他,為何不敢違抗自己的老師、自己的父母!

  可在望著櫻子的同時,男子偶而也會湧起恨意。

  如果,她沒有尋死,那該有多好?

  如果,她沒忘得那麼輕易,那該有多好?

  為何,她竟連笑以外的表情都忘了?

  直到如今,他老了、病了,妻早已離世,而他終於能卸下陰陽師總長之位,重遊舊地,才終於能忘懷這纏綿大半生的情與恨。

  望著她在櫻雨中曼舞,他甚至忍不住想,在生前,她可曾這般歡快舞過?

  如今的她,不過是一抹乾淨的、不識情滋味的芳魂罷了。

  既然他已將死,那也總該放她真正的離去。

  「櫻子,妳可還記得,我們曾在此處許下相伴一世的誓言?」

  他低語,也不管懷裡式神是否能懂。

  「後來,妳也在這裡,給了我一個香包,卻和我說了別再見。對不起,我沒遵從妳的願望,自私的將妳留下,妳可恨我?」

  面對他的問題,櫻子並沒有回答,只睜大了杏眼,默不作聲。

  「如今我也將死啦,對不起,將妳召了回來,又要讓妳看我死去……」

  淚眼悄然模糊了視線,他微微哽咽,從懷裡暗袋中取出珍藏已久的香包。

  那粉色布料早已褪色,香氣亦早已散失,卻是心上人一針一線做出來的香包,裡頭還放著兩人交纏的髮。

  「如今,我也老啦,妳卻依舊年輕貌美,我早已配不上妳。所以,這還妳,下一世,記得將它送給比我更值得的男人。」

  他笑著,想將香包放入她手裡,卻漸漸的失了力氣,一鬆手,那香包滾落了地,他闔上眼,逝去。

  櫻子依舊笑著,維持著本來的姿勢,好似不明白主人已經死去。

  良久,才聽她輕聲低語。

  「我記得的,我都記得的……」

 

  對不起,怕給你帶來困擾,所以一直裝作不識得你。

  其實,我一直都記得的。

  對不起……

  讓你傷心了那麼久。

  明明只想讓你永遠只記得我的笑,而不是我的淚,所以一直都對你笑著的。

 

  花雨凌亂。

  那櫻花枝幹散在老人懷裡,落了他一身碎花。

  老人的容顏安詳,似是熟睡了。

  擁著心愛的人,永遠的、幸福的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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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子非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